去年在纽约电影节首映看完就深深着迷于雷查德的这部新作,昨天在VOD平台上线后立刻再看了一遍,依旧动人无比。
有剧透
在凯莉·雷查德重返美国西部远疆史的新作《第一头牛》中,资本主义与美国梦的萌芽在几块金黄色的奶油饼干中骤然升起,也快速地在树干的断裂和几声枪响之间消失殆尽。影片自然也并不完全聚焦于财富的到来,而是在两位男主角——来自马里兰州的Cookie和来自中国的初代移民King Lu两人之间淳朴动人的友谊上展开,大段的镜头注视着两人一起生活的图景。在不少影史上的伟大作品,比如埃里克·侯麦在《双姝奇缘》和《春天的故事》中,作者通过展现年轻女性的同居生活来表达了她们之间纯粹的友情,在此雷查德则用她的男主角们表达了类似的美好情境:刚来到King Lu的小木屋中,两人却像早已长居于此一般开始“过起日子”——在一个景深长镜中,我们看到Cookie在屋内打扫除尘,中国人则在窗外有点蹩脚地劈柴。一切都如此自然轻松,正如影片的开场白中引用的威廉·布雷克的诗句:“鸟儿有巢,蜘蛛有网,人有友谊。”
雷查德的电影往往拥有着冥想式的缓慢节奏,在本片中这种风格诚然也令人印象深刻,而在部分段落中,她又展现了福特西部片般气定神闲地对运动与速度的控制,这些段落不偏不倚地,正是两位主角在小镇上贩卖他们摇钱树般的美食的戏码——似乎在雷查德看来,资本的到来永远会伴随一种其特有的速度。取材“珍贵”的秘制甜品一经上市便被一抢而空,雷查德也毫不吝啬地在此加快了节奏,整整四场集市的戏,包括中途在英伦首领的农场中偷偷挤奶的场景,在15分钟内便匆匆流过,这在雷查德的谱系中堪称极速(本片事实上是她从影以来篇幅最长的作品,观看时却完全感觉不到),体现在那些展现排队场景的运动镜头(资本带来的秩序),和霍克斯式的多人哄抢场面(贪婪与喜剧)之中。“这样就能抬高价格,他们又不笨!”
《第一头牛》展示了一种基于食物的政治,自然也是生存的政治:我们得了解腹中的食物是从何处而来——没有生存体验的贵族则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雷查德的电影从未如此幽默,托比·琼斯饰演的高傲首领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眼皮底下被偷窃(讽刺的是,就算如此他也是获益者——成功用Cookie的糕点嘲讽了自己的队长朋友,一句“来点奶油?”就让对方蒙羞,后者大大咧咧地科普着“文明之都”巴黎最新的时尚潮流)。当然,如今的观众能认识到主角两人的偷窃行为并不“道德”,但雷查德(与片中的母牛)无需关心这种讨论,毕竟殖民行动的根基便是建立于剥削之上,雷查德仅仅只能展示谁能“更好地”从中产出经济效益,更重要的,谁能更好地去理解,去产生联结。很简单,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母牛却悄悄地舔舐着这个盗贼的手。语气温柔的Cookie(约翰·马加罗,在雷查德好友托德·海因斯的《卡罗尔》中,他扮演鲁妮·玛拉腼腆的摄影师朋友,可能是那部电影中唯一一个不“大男子主义”的男性角色)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远征者形象,他没有那么“男性化”,甚至在全片中都没有手持过武器(不管怎样,这还是一部西部片…),他能生存下来是因为他的厨艺——一种建立关系与爱的象征,而不是暴力。他了解的是,如果想要过好日子,即便是在这凶险的密林之间,或许更重要的并不是在各种时候大打出手,而是在刚结识的新朋友家里把碎屑打理干净,再采几支野花用于装饰。
这是一种在荒蛮之地对于文明的幻想:美味的糕点来得快去得也快,Cookie和King Lu的财运也是来去匆匆,很快在一场意外中终结,紧接着又是一长段一长段的慢影像。面对贵族枪手的追赶,King Lu毫不犹豫跳入河中,不好冒险的Cookie则躲到了树林中,两位主人公的分离让影片也重返到更加紧绷与沉思的语气中——在远疆,生存之压力依旧是空气中唯一真实的存在,观众也看着愈加狭窄的环境将二人慢慢推向影片早早确立的结局。虽说两人都在逃亡途中得到原住民的协助,然而语言壁垒让两方人无法真正得到沟通。King Lu或许能煞费苦心习得本土人的语言(没有字幕,观众被蒙在鼓里)——一个很好的细节(告诉我们这个机智绝顶的角色显然经历了太多),毕竟豪宅中的贵族们甚至根本不屑于这么做,而是仅仅通过翻译来达到交流的目的,但最终中国人得到的也是一些利益上的交换(这里观众没有字幕也能看懂),几粒纽扣来换取一次渡河的机会。而Cookie第二日在一位原住民老人的家中醒来,光线如梦一般,而原住民角色也在恍惚之间从他眼前消失。
“敬…某物。” King Lu打趣地与Cookie祝酒到,这也是在说美洲这片机遇之地。对他而言,永远有那么一个“某物”能够去追寻,一切都是新的,等待他的挖掘。King Lu显然无比精明,但似乎也是诅咒一般,在每一日买卖结束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与Cookie未来的事业图景,嘴里像念咒一般自言自语,嘟囔着要南下去旧金山开一家什么样的酒店,或是想着顾客会不会有一天会吃厌自己的招牌菜。然而影片巧妙地用了一个时空穿越式的结构,在开场早早确立下了主角二人宿命般的死亡——肩并肩躺着,死去在俄勒冈州的森林中,直到其尸骨几百年后被路过的女孩与狗挖出。但随着故事的进行,气氛不断地把我们推入到两人的世界时,我们很容易便淡忘了影片开场的这一陈设。但故事却正是这样的悄然结束:在逃亡中终于重逢的二人精疲力尽地走在林中,头部受了伤的Cookie先在一棵树旁躺了下来,本想着要替他看守的King Lu也抵不住疲倦,在他旁边躺下。而只有当影片戛然而止,木吉他演奏的主题曲响起,我们才猛然意识回来,我们早已见过这个影像。
而第一头牛呢?她被圈养起来,成了某种属于未来的模型——那个《公民凯恩》似的,被铁栅栏包围,写着“私人领地 严禁跨越”的影像,这不过在此,“第一头牛”的噱头并没有什么秘密。它走不向未来,未来会走向她。而那满溢着奶香的饼干呢?或许只是让这两个男人在生命尽头在这片土地上小赚一笔,体验了一把美国梦的梦幻速度,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食物让远征的人们想起了家乡,或许是“妈妈的味道”,或许是对伦敦午茶时间的怀旧,情感是纯粹的,甚至是弱不禁风的,它改变不了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冲突:贵族家中,两位原住民女性(其中自然有《某种女人》中的熟面孔莉莉·格莱斯顿)在男人(白人)们离开屋子后立刻坐到了一块,大笑着,我们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雷查德有心地给了几秒钟属于她们的时刻。Cookie和King Lu最终得到的,也只能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