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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他还活着;第24章,他死了。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说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死了的时候,他说还想活下去——但是在他们定义的死亡里,他挣扎着还想活下去的渴望中,他和他们是无法达成一致的,就像活着和死去,永远不在同时发生:他们给他酒,他们对他说“再见”,他们朝他吐口水,他们说他是“享乐主义者”,在他们离开屋子去往森林干活的时候,他从床上奋力坐起来,跌撞地走出屋子,一个人,他却数着和“他们”相关的数字,从1到2到3,省略里都是复数,最后在叫了一声“妈妈”之后,他在阳光下爬行,“他是像他们一样的男人。”
他终于变成了他们?变成了给他酒朝他吐口水对他说再见定义他是享乐主义者的他们?当他们离开而消失,他一个人是不是就在上演他们的故事?而当他成为像他们一样的男人,那瓶酒是不是自己给自己的祭品?吐口水是不是自己对自己的鄙视?说再见是不是自己对自己的永别?定义成为享乐主义者是不是自己对自己一生的概括?但是,他们离开而消失了,他也注定离开而消失,即使喊着“妈妈”,即使看见了阳光,即使想活下去,最后他还是湮没在那一处向上生长的草丛里:于是,在他淌着鲜血流着脓的情况下,他喊着:“我渴望你们的太阳!像你们那样在光茫中奔驰!”最后的24章落幕,他们出现,“没错,过于悲哀的生活令他把自己的残骸,把自己的尸体摁进泥土;天色向晚,他倒在暗色草丛中死去。他们满怀厌恶,愤恨冷酷,把他埋在树的至深深处。”
他们回来了,他们在草丛中寻找,但是已经没有人了,他“他去跟狗群为伍了”,他将慢慢腐烂,在树的深处最终成为泥土,在大地的子宫里永远安息。在他躺在床上痛苦挣扎的时候,他们曾经说过:“你个没用的恶心的疯狗!脓包!粪堆!无赖!你贪婪地偷走我们的空气。”而最后和狗群为伍,他不是成为了他们,而是成为了“它们”,人变成了动物,活着变成了死去,以及曾经出生于天空的子宫变成了大地的子宫,是不是关于生命的一次轮回?而生命轮回的悲剧在于:他以为来自天空,他以为自己是太阳神,其实他最后只能在孤独中腐烂在泥土里,只能在渴望太阳中成为草丛中的阴暗。
大地展开了它死亡的床铺,大地埋葬了诗人的身体,大地吞噬了活下去的渴望,是大地之罪?而他曾经就是太阳神,太阳神“巴尔”,一个存在于犹太教之前的主神,曾打败过邪恶的海神雅姆,并在女战神阿娜特的协助下年复一年地与死神莫特相搏,导致四季的更替和万物的枯荣,他的名字是“主人”和“王者”之意,但是在进入犹太教时代,他变成了恶魔——太阳神也是恶魔,这便是巴尔身上无法根除的含混标志,所以当他从天空的子宫里降生,他体验了天空的浩渺和静谧,他感知了天空的洁白和无瑕,他注定最后要在大地黑暗的子宫里腐烂,注定要在他们给他酒朝他吐口水对他说再见定义他是享乐主义者的结局中死去,或者说,从天空到大地,从出生到死亡,从他到他们,这是巴尔无法改变的宿命之路。
出生于天空的子宫,让他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天才的诗人,他穿过原野,他沉入大地,他进入他们的世界,但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是会得到别人的赞美和膜拜,那些运货工人听他的诗歌,那些资产阶级想要出版他的诗歌,他说,大地长着一张人的脸,他说,大地挤满了罪犯——但是当他定义这片同样有着子宫的大地时,他已经成为大地的一员,他已经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毋宁说,从天空到大地,巴尔不是以俯视的方式高高在上,而是降落于其中——他用他的诗歌获得了爱情,因为他的诗歌里写着:“爱情在天地接壤处。”在小酒馆里,他看见了麦西的妻子艾米莉,看见了路易斯,看见了约翰内斯的女友约翰娜——三个女人,成为他看见的地上最诱人的风景,她们用所谓的爱,他用所谓的诗,他们在一起。
但是天地接壤处的爱情只不过是爱欲,他把苹果皮围在艾米莉的脖子上,他骂艾米莉,甚至要艾米莉主动去吻她所讨厌的安德烈,因为他是个诗人,因为艾米莉说:“我爱他。”他注视着路易斯的身体,喝着酒露出淫荡的微笑,路易斯没有回避,因为他是个诗人,因为路易斯没有听到过更好的诗歌;他把约翰娜带到了自己的阁楼,和她在一张床上,约翰娜是约翰内斯的女友,约翰内斯有一次说:“那时的她像一条鱼,顺着烧酒开始往下流。”这条鱼游进了巴尔的酒里,因为他是个诗人,因为约翰娜想要他的爱。他写诗,他读诗,但是他已经不是天空的洁白子宫里产下的诗人,他的诗歌里已经有了太多的欲望,他建造了“爱欲之床”,但是他从来不肯把爱欲变成爱情,于是在约翰娜深情一吻要离开时让他对自己说“爱你”,但是巴尔却说她没有经历过现实,于是在河水边,约翰娜把整个身体都浸没了,最后连生命也成为了水的一部分——不再是一条鱼,也不再顺着诗人的酒往下流。
她死了,投河自尽的她已经成为诗歌的牺牲品,也成为巴尔爱欲的牺牲品,但是对于巴尔来说,离开了酒馆,离开了阁楼,他依然行走在原野上,依然望见了天上的子宫,依然像一个诗人。但是一种死出现在他面前,一种死是他制造的悲剧,在挤满了罪犯的大地之上,他也成为了罪犯。他在宗教仪式之外,站在一堵墙面前说:“女人和树一样肮脏,只有把女人钉在墙上就不会走了……”他在酒精的世界里创作,但是没有了灵感,也没有了新的诗作,“我失败了,我是个没有爱的爱者。”他招来姐妹,让她们脱光衣服,“我们三个可以同时做。”最后是房东开门对他说的一句话:“我的阁楼不是妓院。”站在大地之上,站在挤满了罪恶的大地之上,站在没有信仰的大地之上,巴尔已经褪去了一个天才诗人的所有,他终于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爱喝酒的人,一个有着欲望的人,一个让暴力和谋杀成为常态的人:他找来了女人,这个名叫苏菲的女人说要去剧院演“尤迪特”,他拉住她不让她走,他蒙骗了她让她怀孕,但是却又在半路上将她抛弃,“我醉酒,你怀孕。”一种缺乏人类道德的行为却被巴尔假想为一种天空之作,“天空怀了孕,星空像喝了白兰地。”他看见了树林里被橡树砸死的泰迪,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说他是灵魂高尚的人,但是那些伐木工人知道巴尔偷喝了泰迪的白兰地,“他获得了平静,而我们获得了不安。”他遇到了写弥撒的埃德加,他说“我爱你”,要拉着他去往树林深处,却在埃德加写弥撒的时候,用暴力强奸了正寻找埃德加的红衣女人……
巴尔在罪恶土地上成为罪恶的人,他让“我还爱着他的尸体”的崇拜者苏菲怀孕,他偷喝了泰迪的白兰地却说他灵魂高尚,他让埃德加沉浸在信仰里却占据了他的女人……巴尔从爱欲的资产阶级酒馆和个人主义的阁楼走出,不是走向纯洁的自然世界,那些树木,那些原野,那些被人类废弃的车辆,都不是返归自然的表现,而是巴尔所建立的虚假的乌托邦,他以自然之名赶着罪恶的勾当,当然,他已经写不出一句诗歌,他已经看不见天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过去诗歌奇怪的词”,他这样说,于是在苏菲的哀求中,在埃德加的冷漠中,在泰迪的死亡中,他只是喝酒,只是吃东西,只是想要更多的钱,甚至他让苏菲把肚子里没有出生的孩子埋在泥土里,看成是对自我的一种赎罪——大地挤满了罪犯,不是因为大地本身的罪恶,而是有着像巴尔一样的罪人。
他在城市里游荡,他贪恋烈酒、女人、香烟,“你必须让野兽出来,让他出去晒太阳。”太阳不再是生命的力量,不再是洁白的存在,它孕育了野兽般的暴力,而孤独的巴尔却认为自己是“健康的人”——在他和埃德加闯入的那个房子里,里面的男人都患上了不同的病,里面的女人是淫荡的化身,在这个男人和女人充满病态和欲望的世界里,巴尔像是独善其身,他甚至在孩子的哭声中抚摸孩子的脚丫,他甚至在醉酒中想要写诗,他甚至让埃德加写好弥撒……巴尔是孤独的,但是却在自我欺骗和欺骗他人中,成为他们世界里的一员:房间里病态的人是他们,返回城里看见的酒馆里的人是他们,树林里那些伐木工人是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留在母亲的子宫里?”巴尔对他们的质问,就是对自己的质问;“我们彻底自由了。”自由不再是一个人的个人主义,它变成了“我们”的集体性症候。
他变成了他们,变成了“你们”,变成了“我们”,当复数的人称成为巴尔对于自我的解构,死亡真的开始了:他刺杀了埃德加,“你没用,又脏又野,你这个畜牲,你爬到树最低的树枝上。”在制造了死亡的时候,他说:“最正确的表达方式就是死亡。”他说过“我爱你”的埃德加死了,他拉着他在树林里在小河边自由行走的埃德加死了,那个写过弥撒的埃德加死了,当死亡变成了一种行动,他何以能逃离自己的死亡?“我吞噬了死亡却一无所知”,这是一种最为麻木的悲哀,当那些伐木工人成为围拢的他们,他一定会死在自己已经异化为他们的集体谋杀中,他们给他酒朝他吐口水对他说再见定义他是享乐主义者,就是他给自己酒朝自己吐口水对自己说再见定义自己是享乐主义者,最后在太阳的照耀中死于草丛,在天空的仰望中死于大地,在成为恶狗的疯狂中与狗群为伍。
从天空到大地,从出生到死亡,巴尔完整地绘制了一条轨迹:他降生于天空洁白的子宫,天空之存在,让他成为才华横溢的诗人;诗歌是天才之作品,但是他用诗歌换取的不是爱情,而是爱欲的满足,爱欲让女人怀孕;怀孕的孩子没有父亲,它被深埋于树林之中,尸体腐烂,是生命对于自然的回归,但是这自然的大地带来的却是死亡——在这个由诗歌开启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不管是所谓的爱,所谓的孩子,所谓的自然,其实都是一种欲望,而且是邪恶的欲望,是肮脏的欲望,是名为自由实为自恋的欲望,是自我膜拜的欲望,而最后的死便是这欲望剥落了所有伪装而成为罪恶的象征。
但是在这个从天空到大地,从生到死的寓言背后,真正的“他们”又在何处?它是布莱希特的舞台剧,它是施隆多夫的电影,它是法斯宾德的表演,当24章节里充斥着邪恶和死亡,充斥着谋杀和欺骗,充斥着每一个个体沦落为大地上罪犯的畸形现实,“他们”所象征的那个世界其实是被抽离的,“他获得了平静,而我们获得了不安。”不安在哪里,来自于何处?在没有回到和解释的叙事中,它看起来更像是对法斯宾德人生经历的一次预演,他的叛逆,他的暴力,他的狂乱,他身上集天才和恶魔的气质,都使得电影成为“他”一个人的舞台,就像海报上那张被浓墨重彩而扭曲的脸,完全注解了他变形的一生,而在他们最后成为他的影子时,“我吞噬了死亡却一无所知”,也成为对于现实的某种逃避。